電動車電池供應鏈區域化趨勢與地緣政治風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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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年來，全球電動車電池產業鏈正經歷區域化重組，各主要經濟體紛紛將供應鏈安全提升至戰略高度。在美國與歐洲推動在地生產、強化貿易壁壘的同時，中國亦在權衡企業海外擴張與技術留存之間的利弊。

 

• 區域安全：供應鏈在地化與地緣博弈

供應鏈區域安全指各國為降低對他國關鍵製造環節的依賴、避免受制於人，而推動關鍵產業的在地生產。美國在《通膨削減法案》(IRA)引導下，正強力打造本土電池供應鏈，不僅提供巨額補貼，更祭出高關稅等貿易措施，意圖降低對亞洲電池的依賴。比如說，美國自2025年4月起對進口車輛及零部件(含電池)加徵25%關稅，甚至援引《貿易擴展法》第232條以國安為由對各國車輛實施保護性關稅。在多重關稅疊加下，中國輸美電池產品的累計稅率動輒超過100%，幾乎關閉了中國電池企業進入美國市場的大門。反觀韓、日企業由於部分已在美投產且享有盟友待遇，實際課稅約24–25%，在美供應鏈重組中處相對有利位置。此舉迫使韓國電池廠加速赴美設廠，以確保供應不受關稅掣肘。

 

在歐洲，區域供應鏈安全亦成為關切重點。歐盟日益警覺於對中國電池與電動車的依賴，強調對華供應鏈去風險化而非全面脫鉤。實際上，歐盟正考慮對中國電動車實施反補貼稅，目的之一即是迫使中國廠商赴歐建廠，以創造在地就業並掌握更多產業主導權。這使得寧德時代(CATL)、比亞迪等中國巨頭紛紛在歐洲投資大型電池和整車工廠，歐洲市場成為它們繞過貿易壁壘的新戰場。然而，中資企業在歐設廠也面臨當地政府和社群的審視，德國圖林根州CATL電池廠曾遭突擊檢查、鄰近居民發起聯署抗議工廠高耗能電力接入，顯示外資專案需取得社會信任方能穩健運營。歐洲各國在歡迎投資與維護自身產業安全間拿捏平衡，既希望借中資建廠提振經濟，又擔心產業命脈受制於人，區域供應鏈安全的博弈仍在持續。

 

中國方面，憑藉在鋰礦開採、材料精煉到電芯製造設備的全方位優勢，中國已構築起高度自給的電池產業鏈。這種供應鏈韌性讓中國在面對外部打壓時有較強抵禦力，例如美國對中國電池設壁壘，韓日廠雖補位美國市場，但其上游原料和設備多仰賴中國，深層依賴難以一夕切斷。為進一步鞏固本土供應鏈安全，中國政府也積極管控關鍵原料與技術輸出，包括對鋰電池正極材料製備技術設限，要求出口需經商務部許可，以免核心技術外流。區域安全考量正驅動全球電池產業鏈從過往的跨境分工，轉向美洲、歐洲、東亞各自強化本地供應、降低對他方的戰略依賴。

 

• 成本控制：本土化與關稅下的成本博弈

成本控制是供應鏈區域化過程中的另一大挑戰。將電池生產遷回美歐等地，往往面臨較高的人力與能源成本，削弱成本競爭力，需要政策補貼填補差額。以韓國龍頭LG能源解決方案(LGES)為例，其今年首季營業利益年增138%，但若扣除美國IRA提供的稅額抵減補貼，其業務其實將轉為虧損，顯示盈利高度依賴政策資助。美國透過補貼在某種程度上平抑了本土生產相較於進口的成本劣勢，但這種優勢取決於補貼的持續性。一旦補貼縮減或取消(目前美國國會已在討論削減部分電動車補貼)，企業將面臨成本壓力陡增的風險。

 

同時，貿易關稅已成為直接左右成本高低的槓桿。美國對中國製電池課徵的懲罰性關稅高達10%甚至100%，大幅推升中國產品在美售價。比如說，目前輸美的中國磷酸鐵鋰儲能電池被課征155.9%關稅，2026年後還將提高至173.4%，幾乎抹平了中國產品的價格優勢。韓國廠商反因美方關稅壁壘獲利，在儲能電池領域，中國供應因成本飆升受阻，韓系電池成功搶下美國訂單以填補空缺。此外，韓日電池若從本土出口美國同樣需承擔約25%的關稅，這也促使企業謹慎估算生產與物流成本，在關稅與生產地成本間尋找最優解。許多韓國電池廠選擇在美墨邊境、東歐等地建廠，以兼顧較低製造成本和市場準入優惠。

 

為控制原料成本，車用電池業者亦積極上游布局確保供給。美國、歐洲政府正在加強關鍵礦產的供應鏈管控，如與澳洲、非洲國家建立友岸供應，減少對中國原料的依賴。同時，中國企業則通過長約鎖定鋰、鎳等資源，並扶持本土材料企業，降低原料價格波動對成本的影響。總的來說，在區域化背景下，成本控制成了一場多方較勁：一方面各國以補貼和關稅再平衡成本差異，另一方面企業則在全球尋找成本凹地、優化供應鏈，以緩解本土化生產帶來的壓力。

 

• 政策依存：產業策略與政府政策的雙刃劍

政策依存度高是當前電池供應鏈重組的顯著特徵。一系列產業政策不僅塑造市場格局，也讓企業業績和決策深受政府動向影響。美國的IRA為符合要求的電池產品提供高額補貼，直接扭轉企業盈虧，因此LGES等韓廠無不傾力爭取補貼資格。然此種對政策紅利的依賴亦潛藏風險，政策可能隨政局而變。近期美國國會討論削減清潔能源稅惠，若電動車補貼縮減，韓國電池企業恐立刻面臨盈利壓力。通用汽車甚至撤回年度財測並推遲投資人會議，只因對美國貿易政策走向存高度不確定，足見政策變數已令產業措手不及。

 

韓國電池企業夾在大國政策夾縫中，調整投資步伐以降低單一市場政策風險。LGES近年同步在美國、波蘭、印尼擴充產能，目的即是分散市場與政策波動衝擊，避免把雞蛋放在同一籃子。當美國政策趨嚴要求在地生產時，韓廠便加碼在美投資；反之若某市場補貼退坡或需求放緩，韓廠也迅速轉向他處。例如，面對北美電動車銷售成長趨緩和IRA實施細節不明，LGES暫緩了在美新廠(亞利桑那州)的建設計畫，優先利用現有產線開發他途。

 

歐洲方面，政策對市場的影響同樣深遠。歐盟此前大力補貼本土電池新創(如瑞典Northvolt)、鼓勵建立電池聯盟，但在中國電池的壓力下仍步履維艱。歐盟近期對中國電動車展開反補貼調查，未來可能祭出關稅或配額，這對中國車企和其電池供應商都是政策風險。然而，歐洲車廠亦需要來自中國的成熟電池技術以推進電動化目標，因此政策拿捏更顯複雜。許多歐洲政府採取歡迎但有限制的態度，歡迎中韓電池廠投資建廠、帶來就業，同時在環評、能耗、勞動標準上嚴格把關，並透過法律手段確保新建產能服務當地需求。政策既為雙刃劍，企業能否靈活適應各地政策變化、運用遊說與合作影響政策走向，將決定其全球佈局成敗。

 

• 產能調整：需求趨緩下的彈性與轉向

由於電動車市場增速存在週期性波動，各大電池廠正重新審視其產能擴張計畫，調整步伐以應對需求變化和政策變遷帶來的風險。2022年至2023年全球掀起電池投資熱潮，然而近期需求增速趨緩的信號已現，歐洲電動車銷量放慢，北美部分車企減產或延後新車計畫，導致電池訂單不如預期。面對可能出現的產能過剩隱憂，電池廠商開始採取行動進行產能調控。

 

延後或暫停新廠計畫：韓國LG新能源已放慢其部分美國新廠時程，先暫停亞利桑那州新產線建設，觀察市場再做推進。中國蜂巢能源(SVolt)則乾脆喊停在德國的新廠投資，原因是歐洲主要客戶取消訂單，使新增產能沒有著落。相似的情況，瑞典Northvolt近期縮減人力並暫緩擴產計畫，以減少資金壓力。

 

產線轉產與跨領域調配：針對成長較慢的電動車電池需求，企業將部分產能轉投儲能(ESS)等新興應用市場。LG新能源今年就把部分車用電池產線改裝為儲能電池專用，同時在美國密西根州現有工廠率先量產LFP儲能電池，比原計畫提前一年投產。三星SDI和SK On也積極評估在美設立儲能電池產線，或將美國閒置的車用電池產能切換至ESS生產，以抓住北美儲能市場近年高速成長的良機。

 

市場多元化與訂單轉移：隨著中國電動車銷售強勁成長並大量搭載國產電池，韓國電池廠在中國以外市場的份額受到擠壓。為穩住產能利用率，韓國三大廠正尋求更多非車用客戶及新地域訂單。例如，近來北美電網儲能和家用儲能成為韓廠重點開發市場，美企NextEra等均與三星SDI等簽下大單。另一方面，中國頭部電池企業在美受阻後，把更多產能投向歐洲和亞洲新興市場，以消化國內過剩產量。這種轉單行為實際上是一種全球再平衡，將產能挪移到需求相對旺盛或政策環境友善的市場。

 

透過以上調整措施，電池產業展現出彈性與韌性，既避免在某一市場產能過剩造成資源浪費，又能適時捕捉新興需求。然而長遠而言，產能布局仍需審慎前瞻。SNE Research預測2029年後北美、歐洲電動車市場有望迎來新一波爆發。電池廠商在暫時收縮戰線之際，也不可過度保守以致錯失下一輪成長契機。所以張弛有度的產能策略將是決勝關鍵，既能在寒冬中縮衣節食保本，也能在春來時迅速擴張，占據市場先機。

 

• 技術外溢：技術管控與本地化取捨

技術外溢風險是電池產業全球擴張中繞不開的議題。所謂技術外溢，指先進技術在跨國經營中可能流失至他國或被競爭對手獲取，從而削弱原創企業或國家的技術領先優勢。對中國而言，經歷從技術引進到自主創新的蜕變後，如今反過來擔心自身技術被他國學走。中國政府近年罕見地提醒本國車企，將核心生產技術留在國內，海外設廠宜以散件(CKD/KD)組裝為主，避免完整產線和製造關鍵技術外流。2024年中國相關部委更與多家車廠閉門座談，明令企業不要為迴避關稅而在印度等地投資整車廠，顯示中國正收緊對尖端電動車和電池技術走出的管控。同時，為防止技術外溢，中國對出口高性能電池技術設限並加強對工程師出境的審查，務求關鍵技術不外授他人。

 

然而，全球化競局下技術封鎖並非單方面。歐洲希望中資建廠能帶來在地研發和技術交流效應。智庫Rhodium集團指出，未來歐洲政策可能要求海外電池投資不僅創造就業，還要促進技術知識分享。歐盟對中企日益強硬的另一面，是期待通過本地合作提升自身技術水準。因此CATL等公司在歐陸加速在地化，大量招募本地員工、鼓勵跨文化交流、甚至在員工餐廳供應德式餐點，務求塑造「歐洲本土企業」形象，以減輕外界對其技術和數據外流的疑慮。畢竟，一旦被貼上中國企業標籤，就有可能捲入地緣政治漩渦，面臨更多監管障礙。

 

對企業管理者而言，技術外溢風險管理需要權衡利弊。將先進技術只留在本國生產可確保技術領先，但可能錯失海外市場份額；反之，在海外推廣新技術則有被模仿甚至通過合資被吸收的風險。現實策略中，不少企業採取核心技術在本、次級技術出海的做法：最尖端的電池配方、生產工藝留在國內工廠，出口海外的產品略降一代，以此降低技術被複製的價值。同時，加強國際專利佈局和法律維權也是必要手段。電池供應鏈的區域化已成為大勢所趨，各環節參與者都在重新定位以適應地緣政治與市場新常態。在區域安全上，各國築牆自保但供應鏈環環相扣，需要在保護與合作間求取平衡；在成本控制上，本土化與全球化成本此消彼長，企業善用政策與佈局方能化解壓力；在政策依存上，靠政府紅利發跡容易但也需預做風險緩衝；在產能調整上，靈活應變避免資源錯配才能安然度過市場起伏周期；在技術外溢上，更考驗策略定力與智慧，以守護自身技術優勢。同時，高階經理人須認識到，區域化並非孤立：真正具有競爭力的企業將是那些既深耕本地又鏈結全球的玩家，能在多變的政策與市場縫隙中找尋增長機會。